道学,是荀子批判最深的学说,之一。
讲学结束,弟子们三三两两离开讲堂。
自秦国暂归的浮丘伯留下来,整理散落的竹简,将这些无价之宝按顺序捆好。
少顷,他抱着竹简走出讲堂。
正看见师长独自坐在院中的石凳上,望着西沉的太阳出神。
初夏晚风掠过,几片银杏叶在枝头舞动身姿。
浮丘伯轻手轻脚,走回屋内,取了一件厚布衣,又回到院中。
“师长,天凉了,加件衣服吧。”他将衣服披在荀子肩上,手指触到老师瘦削的肩骨,不由心中一酸。
师长过了七旬,虽然精神矍铄,但身体明显不如从前了。
荀子似乎没有察觉,目光依然停留在远方的落日上。
浮丘伯安静地站在一旁,看着夕阳将师长的白发染成金色。
“伯啊,”荀子突然开口,声音比讲堂上更加沙哑:“你以为,李斯、韩非,这两个人怎么样啊?”
浮丘伯一怔,没想到对他这次回来目的一直避而不谈的师长,今日会突然提起两位师弟。
他离开秦国的时候,李斯已经成为了廷尉正,廷尉府名义二把手实际一把手,深受秦王政重用。
韩非……听说是因为口吃不受韩王待见。但,韩师弟的文章已在各国流传,名气越发响亮。
“李斯聪明机敏,韩非思想深刻。”浮丘伯谨慎地回答,将竹简放在一旁的石桌上。
荀子摇摇头,终于转过头来看着自己的大弟子,极像他讨厌的道学弟子的大弟子:
“伯,我很欢喜于你的转变,你不再想着避世,学会了人间的术。
“但这术,今日就不要用了。
“聪明,深刻,这都是表面。
“我问的,是他们学问的根本,是他们性情的本质。”
浮丘伯抿了抿嘴,知道老师要的不是客套话。
他回忆着两位师弟,主要是李斯,毕竟他在秦国几乎天天见到。
沉思片刻,缓缓道来:
“李师弟的学问,太看重‘权势’,轻视‘礼义’。”
荀子的眼睛微微亮了一下,示意他继续。
得到师长鼓励的浮丘伯眼前浮现出那个言辞犀利的师弟形象,一边回忆一边说道:
“当年在稷下学宫时,他嘴上总说‘要效法当代的君王’,却把商鞅、申不害那套权术奉为至宝。
“师长讲‘礼是法的根本’,他却只记住‘法是治国的开端’。
“他性子急,能言善辩,每次讨论政事,都说‘怎么方便治国就怎么来,不用管古代那一套’。
“这已经完全违背了师长‘效法先王’的教导啊。”
荀子闭上眼睛,深深叹了口气:
“李斯才华很高,但心术已经偏了。
“将来要是掌权,一定会用严刑峻法治国,恐怕会变得刻薄寡恩。”
浮丘伯点点头,欲言又止,秦国的李师弟已经有这个先兆了。
还是说韩师弟吧,浮丘伯想着,眼前浮现一个口吃的韩国公子:
“韩师弟的学问,精通‘权术’,但缺少‘仁德’。
“他虽然说话结巴,但思考问题特别深刻。”
浮丘伯记得,韩师弟喜欢自己思考,总是独自在角落里写写画画:
“老师讲‘通过教化改变人的本性’,他却只抓住‘人性本恶’这一点。
“他写了《五蠹》《孤愤》,说君主应该用刑罚、权谋来控制臣子。
“弟子看过他的文章,弟子不得不承认,他的文章很有说服力,但是……”
“但是已经掉进了申不害、商鞅的套路里。”荀子接过话头,声音中带着深深的遗憾:“韩非的才华,本来可以继承儒学。可惜他太相信‘权势’,认为君主只需要权谋,不需要修养德行。”
浮丘伯轻声道:
“师长说过‘人性本恶,善良是后天教化的结果’。
“韩非却只记住了前半句,丢了后半句。”
荀子苦笑一声,脸上的皱纹更深了:
“是啊,他们两个各走极端。
“李斯只要‘法令’,韩非只要‘权术’。
“他们都忘了我说的‘礼法和权术要并用,王道和霸道要兼顾’。”
天色渐暗,浮丘伯点燃了石桌上的油灯。微弱的火光在秋风中摇曳,照亮了师徒二人的脸庞。
“师长,若将来李斯和韩非,真的都掌权了,会怎么样?”浮丘伯给荀子倒了一杯温热的黍米酒,小心翼翼地问道。
荀子接过酒杯,却没有立即饮用。他凝视着杯中晃动的液体,沉默了许久。
“李斯一定会用法令为限,监管天下,以霸道行事。”荀子终于开口,声音低沉而笃定:“霸道行事,速度最快,不受阻碍。说不定,真的能帮助统一天下。但他的治国方法一定很严酷,布衣百姓难以承受。”
顿了顿,眼中闪过一丝忧虑:
“他性子急,又贪恋权力,一直和韩非争锋。
“偏偏心胸狭隘,就因为韩非先称子而不快,弄出一个‘无子之子’的诨号。
“这样的性子,不成功,便成仁。
“成功后,亦成仁。”
浮丘伯倒吸一口凉气,没想到师长对李斯的评价如此严厉。这里的仁可不是褒义,可以理解为——不得好死。
“韩非……”荀子又一次停顿,遗憾地道:“他一定会用权谋学说游说韩王,但韩王不会听他的。他的书写的极好,传下去定能流传后世。只可惜不遇明主,生于术国。但祸福相依,他辅佐一个平庸的韩王也不见得都是坏事。以他才华,若遇到明君还好,能成为一代谋臣。若是遇到暴君,反而会害了自己,他太迷信术了。”
一阵夏风吹过,油灯的火苗剧烈摇晃。浮丘伯伸手护住灯火,心中思绪万万千。
“可惜,他们两个都没能学到师长学问的全部。”浮丘伯叹息。
荀子仰头望向夜空,繁星已开始闪烁:
“儒学分成了八派,墨学分成了三支。
“我的学问,恐怕也要被他们拆解得七零八落了……”
说完,他将杯里剩下的酒缓缓洒在院子的土地上,清亮的酒液渗入泥土。
浮丘伯看着师长的侧脸,在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睛里,看到了深深的忧虑,深深的无奈。
他知道,师长不仅是在为两个偏离正道的弟子惋惜,更是在为儒学未来担忧,为天下未来而担忧。
夜色渐深,银杏树在月光下投下斑驳的影子。
荀子依然坐在石凳上,仿佛与这片夏夜融为一体。
浮丘伯静静地站在一旁,守护着师长的沉思,静静等候更关键的言语。
不知多久。
“伯,伪君子,如何……你观其人,他能一直伪下去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