汤宾尹深深凝视着江河，片刻后，忽然摇头一叹，道：“‘天下非一人之天下，乃天下之天下也。同天下之利者，则得天下；擅天下之利者，则失天下。’看来你小子平日读的书，倒确实不少，只是却未在四书五经上用太多功。”
天下并非一家一姓或一人之天下，这个论调其实古已有之，并不是到近现代才出现。
汤宾尹此时所说的这两句话，出自《六韬》中的《文韬·文师》。这部书相传是姜子牙所著，因是如此，也被别称为《太公兵法》，更被称为是最早的兵书，比《孙子兵法》还要早的多。
但实际上这部书是文武兼备，其中既讲兵法，也有讲治国之道。《六韬》分为《文韬》、《武韬》、《龙韬》、《虎韬》、《豹韬》、《犬韬》六卷。
《文韬》讲治国图强之道；《武韬》阐述伐灭强敌、夺取天下的韬略；《龙韬》详陈军队治理、军事行动及部署等；《虎韬》叙说武器装备及战法；《豹韬》则归纳各类战场环境下的战术实施，《犬韬》则言及车、骑、步诸兵种之协同。所有兵事攸关，几乎全部涉及。
“四书五经多是道德文章罢了，凭此不足以治国。”江河一点儿不在乎汤宾尹对他的批评。
“如此说来，你是连南京国子监也不想去了？”汤宾尹没接江河这句话，忽然转而问道。
江河道：“我既无心入仕，自然也就不必去了。我知道先生在此事中出力甚多，不过如今我也帮了回先生，也算能勉强回报先生的这番厚爱。”
稍顿了下，他又接道：“而且待下期的《薪华月报》一发，我却得先生举荐而入了南京国子监。此事若被他人知晓，恐怕也会把此当作我们之间的交易，恐生不利。”
汤宾尹听罢，不禁微微皱眉，江河的这个顾虑，确实大有可能。
本来江河在下期的《薪华月报》上写明宣城当年的徐贞女之事，还原事实真相与他清白，还可以说是出于道义而发声。
但若是之后江河得他推荐运作入南京国子监的事被传出，在有心人的宣传下，恐怕就成了江河收了他的这个好处，所以特意在报纸上替他鼓吹，乃是为了私心与私利。
哪怕报纸上所说的都是事实真相，但在有心人的恶意宣传下，有这个内幕交易，许多人便会忽略了事实，专盯着这点，以此攻讦。
汤宾尹皱眉之后，有些陷入了沉思，随后原地踱了几步，忽然想到什么地双眼一亮，同时又忍不住有些难以置信，指着江河道：“莫非这一切，都是你早已设计好的，便是为了推掉去国子监就读？”
毕竟这件事，就是江河昨晚主动跟他提起的，否则他根本就想不到要在《薪华月报》上发表文章，来还原当年事实真机，同时也替自己辩白的这个主意。
而若没有这个主意，也就不会有眼下的这种顾虑。并且眼下这个顾虑，也同样是江河指出来的，否则他也一时想不到这层。
这其间可谓环环相扣，而且还是让他主动配合地不知不觉便一步步陷了进去。
毕竟江河昨晚的那个主意，看上去一切都是在为他打算，事成之后也是于他大有好处，能够还他当年那件事的清白，由不得他不动心答应。
没想到到头来，这小子又借力打力、顺水推舟地一切成了为其自己谋划。当真好深的算计与心机，也当真好妙的设计。
汤宾尹一时之间，不禁更加看不透这个江家二公子了，这等算计与心机，绝不像是他这个年纪便拥有的。他现在回想起来，只觉着是老谋深算。
甚至在某种程度上，这都可以算是阳谋，哪怕他事前已经有所防备，乃至于知道了现在的结果，面对江河昨晚在马车上的那个提议，他仍然是难以拒绝。
因为这件事于他来说，实在太过重要了。就是因为这件事，导致他在宣城一片骂名，连荣归故里都做不到，直到现在还侨居绍兴。若有机会光明正大，并且带着原本的清名重回宣城，他甚至愿意为此而不惜一切。
所谓“落叶归根”，古人更讲究这个。而随着汤宾尹年纪愈大，身体也每况愈下，感觉一年不如一年，这个想法也就越加强烈。他绝不希望自己连到死后，都不能归葬故土。
而江河所求的，则实在不多，于他来说，更是不值一提。所以这件事哪怕谈开了明着交换，他也会答应，绝对拒绝不了。
他只需答应一件于他来说无足轻重的小事，就可以换来自己多年来孜孜以求之事，傻子才不答应。
面对汤宾尹的质问，江河含笑不语，没有直接回答，接下来拱手行礼道：“还望先生成全！”
汤宾尹又盯了江河片刻，忽然抬手指着江河大笑道：“好个江汉生啊，想不到你小小年纪便已有这般城府与算计，连老夫都被你算计在内，他日你无论做何事，都必成大事！”
“先生山谬赞了！”江河仍是谦虚地客气回礼。
“好了，你去吧！”汤宾尹接着又长叹一声，向江河摆了摆手，“此事老夫终归是承了你情的，便不与你计较了。”
“多谢先生！”江河仍是客气地行了一礼，这才告退而去。
汤宾尹望着他远去的身影，忍不住轻叹一声，自语道：“当真后生可畏呀！叵耐这小子居然不想做官，人人都想做官，偏他不想。除了当真不想的话，那恐怕只能是所谋更大！”
他自语罢后，立即不禁双目圆睁，连呼吸都停顿了片刻，震惊于自己的猜测。
“不可能！不可能……”汤宾尹随后又连连摇头，压下自己心中刚才忽然冒起的那个念头。这江河不过一介区区徽州商贾之子，又还年少，焉能便生此心，定是自己妄加猜测多想了。
江河离开汤宾尹所住的客院，回到自己书香园后，发现自己书房中仍亮着灯火。他以为是书砚在自己书房里，也未多想，正想要进书房，忽然书砚从旁边迎过来，禀道：“公子，是大公子在您书房中。”
“哦！”江河点点头，表示知道，觉着也正好。
既然汤宾尹那边已经说通了，可以不用再去南京国子监，那正好也通知下自己大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