阳光缓缓洒落,越过青黛色的山头,洒入林间、掠过草叶,温暖而安静。
战后的官道依旧残破,但尘土终于平息,昨夜的血与火在晨曦之下,被柔光一寸寸洗去。
车队重新整备,前方道路渐通,护卫们分批前行,伤者亦已妥善安置。
众人疲惫,但情绪却少见地松弛下来。
他们知道,最危险的一夜,已经过去。
也知道,那一剑之下,冰蝶活下来了。
……
马车内。
药香袅袅,熏炉轻吐烟丝,纱幔半掩,将外界嘈杂隔绝在外。
冰蝶静静躺着,脸色依旧苍白,但眼神已恢复清明。
她的目光没有焦点,只是望着车顶那层被光线照亮的幔布,仿佛在回忆,仿佛在等待。
卫清挽坐在她身侧,双手叠放膝上,身形挺直,一言不发。
她的神情柔和,安静得如一幅画。
马车随路微微颠簸,她却未动分毫,衣袍纹理如旧,连眼睫都未颤动一下。
小莲出去传水,铁拳与蒙尚元则去前头查看路线,车中终于,只剩下她们二人。
冰蝶终于动了。
她缓缓偏过头,目光定定地落在卫清挽脸上。
那一瞬,阳光恰好透过帘缝,照亮了她半边面容。
唇角干裂,眼神却异常清澈。
她没有铺垫。
没有寒暄。
只是,轻声问了一句:
“夫人。”
“他……没有死,对吗?”
声音轻到几不可闻。
却极清晰。
马车之内,香烟恍惚,一时寂静无声。
卫清挽缓缓抬眼。
她看向冰蝶,眼中不见惊讶,也没有刻意压制情绪。
只是那一瞬,唇角缓缓扬起。
是一抹——狡黠的笑。
仿佛小孩藏了一枚糖,又被另一个小孩发现后,偷偷交换了眼神。
她没有回答。
也没有否认。
她只是笑。
而这笑,落在冰蝶眼中,却是胜过千言万语的印证。
冰蝶也笑了。
明明浑身还痛,喉咙干涩,身体如被车轮碾过般沉重不堪。
可那一刻,她却笑了。
她轻轻合上双眼,像是终于卸下一口气:
“我就知道……”
“那种……熟悉感,那份精准、冷静的剑意,还有……最后那句话。”
“不是旁人说得出来的。”
“除了他……没人会在那种时候……对我说‘记住气口的感觉’。”
她语气极轻,像是自言自语,像是在碎念一个秘密。
“他还在。”
“他……一直都在。”
卫清挽仍旧没有出声。
她只是将一缕垂落的鬓发轻轻拨开,动作优雅端庄,仿佛并未将这段对话听进耳里。
可下一瞬,她眼中浮出一丝遥远的光。
那种光,像是某个深藏心底多年的名字,终于有了回应。
冰蝶缓缓睁开眼,看着她。
“夫人,你早就知道了,对不对?”
卫清挽唇角的笑意更深了一分,却依旧没有说话。
她抬手,从一旁取来水盏,轻轻为冰蝶递到唇边。
“先喝水。”
“伤势才稳,别说太多。”
冰蝶没有拒绝。
她低头饮下一口,温水滑入喉间,带着淡淡药味,却出奇的安稳。
随后,她躺回榻上,闭上眼,轻轻叹了口气:
“我就知道是他。”
“他如果真的死了,这世上……也就没谁能救我了。”
她不再多说。
卫清挽也没再回应。
车内重新归于寂静。
只有香气轻浮,偶尔一阵风卷动车帘,拂过两人的面颊。
那是一种说不出的默契。
没有确认。
没有承认。
也没有必要的解释。
因为有些秘密,只需彼此知道。
便已足够。
……
“夫人。”
冰蝶忽然再次开口,声音却带着一点困倦。
“那,他……什么时候再回来呢?夫人与他分开这么久了,刚刚重识就再度分开……”
卫清挽垂眸。
她收起了笑。
沉默良久,她轻轻应了一声:
“该回来的时候,总会回来的。现在,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。”
冰蝶睫毛轻颤,想了想,终于低声笑了一下。
“也是。”
“他若还活着,这世上……就不会有人再想动我们了。”
车外,有马蹄声隐隐响起,似有小队前行探路。
阳光越来越明亮,照进车窗,在帘影下斑驳成碎光。
卫清挽轻轻合上手中茶盏,重新看向冰蝶。
“再睡一会。”
“路还长。”
冰蝶静静地靠在软榻之上,虽说刚醒不久,气色仍虚,但眼神却前所未有地清亮。
她的目光落在面前茶盏上,目光未动,心却翻涌。
沉默许久,她忽然轻声开口。
“夫人。”
“他……从什么时候开始,变成那样的?”
卫清挽微怔,抬眸看她。
“你是说——”
冰蝶苦笑着:“当然是说‘他’。”
她语气轻淡,却掩不住眼底那抹波动。
“我记得咱们小时候,我们还是丫头的时候,他总是最爱赖在老爷的躺椅上晒太阳。”
“光着脚、打着哈欠,不是逗弄蝉蜕,就是趁我们不备偷酒喝。”
“说句实话……我曾以为,他这一辈子,也就那样了。”
她抬起手,指尖在空中轻轻描着。
“就是个皮得要命的小王爷,没正形,没架子,连剑都懒得练。”
“可谁知道——”
她忽而转过头,看着卫清挽,眼中带着一丝说不出的复杂神色。
“谁知道,真正到了生死之间,是他,救了我。”
“是他,以一己之力,击退了付长功。”
“天机榜第十的高手啊。”
“可他……只用了三剑。”
卫清挽没有说话,只是静静听着。
冰蝶轻声叹息,目光中闪着微光:
“他那时候明明可以不管。”
“可以不出手。”
“可他还是出来了。”
“他根本没告诉我们他还活着,连夫人……您都从未在外人面前提过。”
“可他一直……都在。”
“连我都没察觉。”
她微微闭上眼,长睫在阳光下轻轻颤动,仿佛是落下的一抹羽影。
“他……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,变成那样的?”
“从那个流连花柳的纨绔,变成如今,能压得天榜高手无还手之力的人。”
“从那个笑嘻嘻说‘我懒得管王府的事’的小王爷,变成一个能以死布局,引蛇出洞、让诸王乱斗、天机榜动荡……而自己依旧立于暗处的人?”
她笑了,苦中带敬。
“说起来都可笑,咱们这些人,一直觉得他是个‘没心没肺、运气好罢了’的小王爷。”
“可到头来,我们谁都没能看透他。”
“他一直都在看我们。”
“他看透了所有人。”
“只是……从未开口罢了。”
“我们错得有多离谱啊。”
冰蝶目光有些湿润,却强自压下。
“如果……我不是经历昨夜那一战,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明白。”
“原来,我们错过的是……一座山。”
“不是一块废铁。”
“不是个流于表面的玩世不恭。”
“是一个……真正扛得起江山的人。”
她话音渐低,情绪却如潮水在心中翻涌。
“他真的变了。”
“可他也没变。”
“他仍旧会不声不响地将人护住。”
“仍旧在最危险的时候出现。”
“只不过……这一次,他不再笑了。”
她语调忽而一顿,眼神微微低垂。
“难以想象,这么多年,他独自隐忍到现在,要受多少质疑、多少冷眼、多少孤立。”
“什么大尧第一纨绔……配不上夫人……”
“连我……都默默觉得,他们说得……或许也不算错。”
“可现在想来,羞愧难当。”
她说到这里,声音已微微发哑。
卫清挽终于开口。
她缓缓端起茶盏,为冰蝶换了一盏温水。
低声道:
“……有些人,要活得像别人期望的那样,并不难。”
“难的是,明知会被误解,也依旧要那样走下去。”
冰蝶眼神一动,片刻沉默。
“夫人。”
“您……早就知道了,是吗?”
卫清挽不语,只是轻轻地勾了勾唇角。
那一笑之中,没有否认,也没有承认。
但她的眼中,那一抹被光线映出的波澜,却如一面湖水终于被春风撩起涟漪。
冰蝶轻轻叹息一声:
“他是这世上……最寂寞的人。”
“而您,是最懂他的人。”
她闭上眼,声音渐轻:
“他那么孤单,也没人能真正站在他身边。”
“可是,他毅然决然的走到了现在。从一开始的三党分立,再到如今的五王之乱……”
“他是我见过——”
“最了不起的大人物。”
话落,马车一阵轻晃。
外头的阳光越发明亮,一缕金光透过帘缝,落在冰蝶的眼睫上,仿佛为那句“最了不起”赋予了某种庄重的印章。
卫清挽静静地看着她,没有再说话。
可她的目光,却缓缓转向了前方——那渐行渐远的天路。
唇畔轻启,仿佛说了一句极轻极轻的话:
“是啊……”
“最了不起。”
……
晋王府。
朝阳尚未升起,厚重的乌云如墨般压在天幕上,整个王府似乎笼罩在一股无形的阴郁气息之下。
书房内,炉火温吞,香炉烟细。
晋王萧晋端坐在梨花木案后,一袭暗金蟒袍,身形如山,气场沉沉,唯独眼神之中有着止不住的烦躁。
他盯着桌案上的一幅山河图卷,已经足足一个时辰未动。
可心,早已飞到了数百里外的琼州官道。
良久,他终于抬头,眸光冷如霜刃。
“信服。”
声音平静,却藏着一丝锋利的阴沉。
门外,一道人影立即踏入,单膝跪地:“属下在。”
“付长功……有消息了吗?”
萧晋看向他,语气不带一丝温度。
信服低头,语气更低:“回王爷,暂时……仍无回报。”
萧晋目光微动,眼角肌肉轻轻抽搐了一下。
没有再说话。
只是摆了摆手:“退下。”
“是。”
信服退出后,房中再度恢复安静。
只有炭火“噼啪”作响,时不时有几片灰烬飞起,化作飞灰。
萧晋却再难入静。
他右手在桌案上一点一点地敲着,那是他每当思绪烦乱、强行压制怒火时的惯性动作。
“都几日了……”
“那支车队从琼州出发,离开晋州也有这么多日了,付长功早该出手,早该有动静了啊。”
“就算付长功以一敌众,就算那群人再强,付长功的能力,完成个刺杀任务,还是轻松地啊!”
“可现在——一丝消息也无。”
他低语着,目光中有一丝无法掩饰的疑惑与不安。
“不会出事的。”
“不会的。”
“付长功是天机榜第十,除非天榜前十之人联手,否则……没人能拦得住他。”
他反复说着,仿佛这样就能说服自己,可眉头却越锁越紧。
……
一连数日。
他每日都要唤信服三次,询问付长功的消息。
而信服的回答始终如一:
“无消息。”
“无消息。”
“仍未传回。”
这种空无的回音,如一把钝刀,一点点剐着他的神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