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色微阴,乌云如潮,从远山间缓缓压来。
琼州官道沿着连绵山岭蜿蜒曲折,曲折之间,忽高忽低,时而通坦开阔,时而隐于山林之中,似一条潜藏于世的墨龙,蛰伏不动,却让人不敢轻易靠近。
山风自高处吹来,卷起松枝颤抖的簌簌之声,仿佛某种难以言喻的不安,也随之悄然蔓延。
隆隆马蹄声由远至近,一支车队正行进在这段被称作“云松岭”的山道之上。
十余辆马车缓缓而行,车帘紧闭,周围护卫皆着黑甲,腰佩长刀,目光肃冷。
这般阵仗,即便远望,也叫人知晓此行绝非寻常商旅,反倒似是押送要犯,又或是某位贵人的密行。
而在车队前方,铁拳骑着那匹膘肥体壮的灰马,眉头微蹙。
他不时回头看看主车的方向,又扭头望向山道尽头,似是在等待着什么。
身后,副将低声靠近,附耳禀报:“铁统领,蒙将军还未回来。”
“都过了三日多了。”
铁拳沉声应了一句:“知道了。”
话虽如此,他语气却未显急迫,只是目光中略微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。
前方云雾缭绕,山道转角处早已隐入浓雾之中。
山林苍翠,枝叶繁茂,阴风阵阵,吹得他掌心微冷。
忽然,一道急促的马蹄声打破沉寂。
铁拳眼神一凛,抬手做了个手势。
片刻之后,前方雾气间,一道骑影奔来,正是身披黑甲的蒙尚元。
铁拳这才微松一口气,立刻策马迎上,沉声问道:“前方可还安稳?”
蒙尚元翻身下马,甲胄未脱,身上还沾了些泥迹,显然是亲自探路而回。
他朝铁拳点了点头,未作多言,只是抱拳道:“我先去见夫人。”
铁拳点头应道:“夫人在车中等你。”
言罢,转身快步上前,来到主车车前。
车帘垂下,香气隐约飘出。
铁拳低声禀道:“夫人,蒙将军回来了。”
车内一片寂静,似有香烟浮动,半晌才传出那道熟悉而清冽的女音:
“让他进来。”
铁拳躬身退开。
片刻后,蒙尚元走上前来,轻轻掀起车帘,躬身一礼。
“属下蒙尚元,参见夫人。”
卫清挽今日一身绯红软纱,头戴珍珠银簪,静坐在车厢软榻之上,眉目淡然,手中执着一盏温茶,姿态端雅从容,仿佛身处宫中而非山野。
她未曾抬头,只淡淡一句:
“坐吧。”
蒙尚元应声入内,收敛甲衣上的尘土,双膝跪坐于案几旁。
他神情肃然,语气简练。
“回夫人,属下已巡探过前方几十里地势。”
“地形狭长,约两处弯道,三处陡坡,皆为埋伏之地。”
“但目前未发现伏兵痕迹。”
“另,官道右侧山体有明显滑坡迹象,昨夜山风过强,树根松动。”
“属下担心山石滚落,已命人提前清理,并派三十人前往绕道开辟小路,以防不测。”
卫清挽点了点头,终于抬眸看了他一眼。
“你走了多久?”
“约三日多。”
“有无异常?”
蒙尚元摇头:“未见敌踪,但山中有三处兽行痕迹,疑似人为引兽误导视线,属下已遣人查探。”
“另外,有几名斥候汇报,在一处山坳曾闻远处钟声三响,节律均匀,不似自然风铃,或有异象。”
卫清挽略一沉吟。
“……安排人继续盯着。”
“你亲自去?”
“是。”
“为何不让副将前往?”
“前方地形复杂,我熟悉。”
卫清挽淡淡点头:“你很谨慎。”
“此路多危崖密林,不容有失。”
“后续三日内车队行进路径,按你建议调整。若前方再有险段,你需亲自踏查。”
“明白。”
她不再多言,只是抬手端起茶盏,轻轻一抿。
车厢内沉默下来。
窗外风吹枝动,细雨欲来,空气中弥漫着山林潮气,冷而幽。
蒙尚元神情肃穆,垂眸不语。
似乎在等待下一道命令。
但卫清挽并未再下令。
她只是淡淡道了一句:“你退下吧。”
“是。”
蒙尚元起身一揖,缓步退了出去。
车帘再度垂落,将车厢与外界隔绝。
卫清挽目光平静,望着茶汤之中的浮叶发呆,良久未语。
她并未察觉出异样,也没有多问一句。
似是对这位旧部极为信任,亦或……一切尽在掌握中。
而车厢之外,铁拳看着蒙尚元离开后微微皱了皱眉。
他总觉得……蒙尚元今日的眼神,有那么一瞬,是晦暗的。
像是有什么话,没说出口。
又或者,是说了太多,只没让人听懂。
但那只是他一闪而过的直觉。
他摇了摇头,将心头杂念压下,转身看向前方朦胧山道,低声吩咐:
“让人小心些。”
“今日雾重。”
“这天,怕是要变了。”
……
一日多前,晋王府。
夜幕低垂,天色愈发沉暗。
晋王府深处,重重院落皆已熄灯,唯独主殿西侧的偏厅内,灯火未灭,檀香袅袅,香雾萦绕。
四方皆寂,唯有薄风从窗棂缝隙间悄然钻入,吹得纱帐轻轻晃动,似梦似幻。
偏厅正中,一张雕花木案前,晋王一袭素黑寝袍,正负手而立。
他站得笔直,背影嶙峋,在烛火映照下于墙上映出一抹幽影,仿若一尊伺机而动的猛兽。
方才那一场密谈尚未散去的余味仍在空气中回荡。
他看着空无一人的门外,良久未语,仿佛仍在回味着与蒙尚元那杯对饮之后的余韵。
忽而,他抬手,指节轻敲案几,发出“笃笃”的脆响。
声音虽不大,却在寂静夜色中格外清晰。
不多时,门外传来脚步声。
一名灰衣中年人快步入内,动作娴熟地关上门,低头行礼。
“属下信服,拜见王爷。”
晋王未回头,只是淡声问道:
“刚刚离开的蒙尚元,一路可还顺利?”
信服低头应道:“一路通畅。护送他出府的几名亲卫皆是属下安排,没有人跟踪。”
晋王这才点了点头,似乎终于安下心。
片刻后,他转身看向信服,眼神幽深,嘴角微挑,语气却依旧温和:
“他走了。”
“留下的,是许多问题。”
信服垂手肃立,静静等待着主子的下一句。
晋王却并未急于开口,而是转身走向窗前。
手中执起一柄白玉茶匙,轻轻搅动铜炉上的茶盏,轻烟氤氲而起。
屋内灯火不明不暗,将他脸上的神情渲染得深不可测。
“信服啊。”
他忽然出声,语调极轻,像是闲聊。
“你跟了我多久了?”
信服一怔,随即拱手道:“回王爷,十七年。”
“那你说……以你对我的了解,我会信一个早在昌南王府最弱势的后,就开始效命昌南王党的旧部,会突然转投本王么?”
信服低头,答道:“王爷心思深沉,属下不敢妄测。”
晋王轻轻一笑,抿了一口茶,凉意滑入喉间,似酒似冰。
他眯起眼睛,轻声道:
“你不敢说。”
“可我,敢说。”
“我——是不信的。”
“一个人,一旦忠过一次,就不会再轻易忠第二次。”
“尤其是那种,替死之人。”
信服听到这句话,眼神微微一变。
晋王却依旧语气平缓,继续说道:
“但偏偏——这样的人,才最好用。”
“你信他不信,他自己都未必知道该信哪边。”
“他若真想投靠,那自然是好事。”
“他若心怀二意,也好。”
“因为,他会怕。”
“怕走错一步,万劫不复。”
他缓缓踱步回到案前,将茶盏放下,目光忽而转冷,盯着信服,语气一沉:
“但我想知道的是,你怎么看他。”
信服拱手,语气斟酌:
“王爷,属下不敢妄言。”
“不过属下以为,蒙尚元此人……”
他顿了顿,轻声道:
“或许是被夫人那边……逼得太紧。”
“禁军之位固然尊崇,可他出身边军,心性不定,未必愿久困朝堂。”
“而夫人如今掌控重权,车队有异,风雨欲来。”
“他若是自保,确有可能。”
“但若要深信不疑……”
“尚需谨慎。”
晋王闻言,淡淡点头,面无表情地摩挲着指间的扳指。
良久,他低声笑了一句:
“果然是你,一直最懂我心。”
“我心里想的,与你说的几乎一样。”
他放下手中物什,语气忽然轻松了几分。
“这世上,有太多人以为,只要做得滴水不漏,就能骗得过我。”
“可偏偏我最不信的,就是这种‘滴水不漏’。”
“越是说得真切,越是演得自然,越可能有鬼。”
信服垂眸:“王爷英明。”
晋王看了他一眼,忽而低声道:
“你说说看,蒙尚元此番带回来的情报中,有几分可信?”
信服沉吟少许:
“他说任直一在车队中,属下不信。”
“若真有那等人物,车队何须遮掩?怕也早已嚣张跋扈。”